西岳史学 || 焦杰:“紫姑”考释
“紫姑”考释
焦杰
紫姑是古代民间流传较广、影响甚大的一种厕神及蚕桑之神。明清时代为妇女的信仰神明,正月十五的时候要迎请紫姑,向她询问一年的收成及儿女心事。迄于今日对该神作过研究的,当推许地山《扶箕迷信的研究》中有关紫姑的阐述[1],及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辑释》内刘敬叔《异苑》条的有关考订[2],然尚多未尽之处,因撰本文,作进一步的疏说。
一
紫姑传说大约起源于魏晋时期,至南北朝时渐已流传。目前所见最早的记载是南北朝时宋人刘敬叔所撰的《异苑》载:
世有紫姑神,古来相传是人妾,为大妇所嫉,每以岁事相次役。正月十五日,感激而死。故世人以其日作其形,夜于厕间或猪栏边迎之,祝曰:‘子胥不在’,是其婿名也;‘曹姑亦归’,即其大妇也;‘小姑可出戏’。捉者觉重,便是神来。奠设酒果,亦觉貌辉辉有色,即跳躞不住,占众事,卜行年蚕桑。又善射钓。好则大舞,恶便仰眠。平昌孟氏恒不信,躬试往投,便自跃穿屋而去,永失所在也。”[3]
按:清人笔记多录有此文,但各本不但文字不同,且与《异苑》区别很大。褚人获的《坚瓠秘集》录作:“坑三姑之神,姓何名媚,字丽卿,莱阳人。寿阳李景纳为妾,其妻妒之,于正月十五日,阴杀之厕中。天帝怜之,封为厕神。俗传是日结草为形以祭之。占一年蚕禾之事必验。”[4]俞樾的《茶香室续抄》录为“紫姑姓何名媚,字丽娘,莱阳人,寿阳李景之妾。不容于嫡,常役以秽事,以正月十五日感激而死。故世人以是日作其形,夜于厕间或猪栏边迎之”。[5]考之南北朝至唐宋时期的文献,如《荆楚岁时记》、《玉烛宝典》、《北户录》及《太平广记》等均引《异苑》之文,但均无何媚字丽卿(丽娘)云云,则《坚瓠秘集》《茶香室续抄》所见《异苑》之内容或出明清书坊妄意添补之本,不足为凭。
虽然紫姑的说法最早见于《异苑》,但更早的文献中却可以找出紫姑的来源。东晋干宝《搜神记》中载道:“淮南全椒县有丁新妇者,本丹阳丁氏女,年十六,适全椒谢家。其姑严酷,使役有程,不如限者,仍便笞捶不可堪。九月九日,乃自经死,遂有灵响,闻于民间。”[6]虽有小妾与新妇之别,死亡时间也不同,但二人死因一样,均是不堪忍受凌辱而身亡,流传地区也相近,紫姑的传说应与此有一定的关系。
无独有偶,20世纪初闽南一带也有类似传说可资佐证。陈延进的《厦门之新年风俗》记述道:“元宵日的提灯夜游,与各地的相似,唯有祭don sweea娘娘一节,却颇奇特。don sweea的汉字,不知怎写,只讲其音书出,暂且为don sweea。俗传don sweea娘娘乃一极聪慧美丽的女子,嫁了don sweea受尽苦楚,每日受姑毒打,竟有一日,被她打出门外,躲入厕池,遂死该处。女孩们自五岁至十六岁,必于是夜,用花生、甘柑、菜饭向厕所致祭,以示哀伤。”[7]此俗起源必甚古,don sweea娘娘的经历与丁姑和紫姑都有相似的地方,显然掺和了两者传说的特点,说明二者间肯定存在着渊源缠嬗关系。
至于蚕桑之神,见于《续齐谐记》:“吴县张诚之,夜见一妇人,立于宅东南角,举手招诚,诚就之。妇人曰:‘此地是君家蚕室,我即是地之神。明年正月半,宜作白粥,泛膏于上,以祭我,当令君蚕桑百倍。’言绝失之。诚如言,为作膏粥,自此年年大得蚕。世人正月半作膏粥,由此故也。”[8]后来的紫姑有此职掌当与这位女神有关。在近代民间,一些地区的女孩子仍然有在正月十五迎请纺织娘的习俗,如张文焕《闽南正月的风俗》云:“(正月十五上月暝)处女们捧一盘饭菜到屋角或厕所祈祷纺织娘教她们裁织了。” [9]这位纺织娘应该是源自蚕桑之神或紫姑,或许就是紫姑神。
《异苑》记载紫姑所具有的不堪凌辱而死、死后成神且多灵验、正月十五夜祈请及保佑蚕桑诸因素皆见于以上二条,所以紫姑可能就是在融合丁姑和蚕桑之神的基础上形成的。至于其职掌蚕桑,也是顺理成章之事。这本来就是农家女子的本职,而须在厕边猪栏迎之,则当因其时此种秽事多由身份低微的女子承担而衍生。在《异苑》中,迎请紫姑的活动似乎男女皆可参加,看不出有男女的禁忌。
刘宋以后,迎请紫姑增加了两个条件:一是紫姑要身着破衣;二是厕间必须干净。如梁宗懔《荆楚岁时记》云:“自尔厕中着以败衣”[10],李剑国解释说,“其故似囚紫姑生前遭虐待,自不得着新衣。”[11]《荆楚岁时记》又云:“俗云溷厕之间必须静,然后致紫姑。”[12]《玉烛宝典》卷一“正月孟春”条则云“清净”。大约时人认为紫姑生前好洁,故厕间猪栏不够清净时紫姑就迎不来。按:从商周以来,古人祭祀神明就特别讲究洁净,场地、祀器和供品都必须干净整齐,参加祭祀的人也都严肃认真,以示敬重。从《异苑》的行文看,当时人们迎请紫姑的活动还带有娱乐性质,但此时却显得严肃认真比较正式。这种变化反映了当时社会民众对紫姑不幸遭遇的同情。
自唐代起,迎紫姑的习俗不仅在江南一带漫延,而且在中原地区也开始流传,并出现了以饭箕加衣而迎的方式。五代徐铉著的《稽神录》云:“江左有支戬者,余干人,世为小吏。至戬,独好学为文,窃自称秀才。会正月望夜,时俗取饭箕,衣之衣服,插箸为嘴,使画盘粉以卜。戬见家人为之,即戏祝曰:‘请卜支秀才他日至何官?’乃画粉宛成司空字。”[13]此条虽未明言迎请者是何方神圣,但既在正月望夜迎之以卜,当是紫姑无疑。书里所载的迎请方式与《异苑》所记不同,变其形为饭箕加衣插箸为嘴,神也由降身其形变为在盘粉上写字。虽然迎请方式已有所不同,但用饭箕而迎,仍可看出此神所具的劳作女性特征。这是最早见于文献的迎紫姑而卜问仕途的记述,表明文人已经开始注意通过紫姑而探求前程了。
迎请紫姑活动在唐时的普遍流行,唐诗中也有所表现,熊孺登《正月十五日》诗云:“深夜行歌声绝后,紫姑神下月苍苍。”李商隐是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尤喜吟紫姑,其《圣女词》云:“消息期青雀,逢迎异紫姑。”《昨日》云:“昨日紫姑神去也。”《正月十五夜闻京师有灯恨不得观》云:“身闲不睹中兴盛.羞逐乡人赛紫姑。”可见中原迎请紫姑之风亦十分流行。赛即迎而卜之意,当时称为紫姑卜,即后来扶乩卜事的先声。在唐时,各种卜筮非常多,如《北户录》记载:“卜之流杂书傅虎卜、紫姑卜、牛蹄卜……。”[14]紫姑卜只是其中的一种。
关于紫姑名称的由来,有人认为西汉戚夫人死于厕,俗称七姑。紫即“戚”的音讹[15]。我以为此说欠妥。戚姑之说始见于《月令广义》:“戚姑,唐俗元宵请戚姑之神,盖汉之戚夫人死于厕,故凡请者诣厕请之,今俗称七姑,音近是也。”[16]按唐代只有请紫姑神,并无请戚姑神者,故戚姑乃紫姑之讹更有可能。再者,紫姑之事本传于南方,而古来南方多淫祀,中国鬼神大多产生在南方,所以戚夫人之说当是紫姑流传至北方产生音讹之后的附会。而据《玉烛宝典》记载,当时的“南方多名妇人为姑。”[17]可见紫姑本是南方女子之名,戚夫人被民间称为戚姑当是受南方妇女命名的影响,这也可证明其流传应是由南而北。
二
至北宋时,紫姑不仅在民间很受欢迎,而且在士大夫阶层中也颇受青睐,风行一时。文献中多有相关记载。如沈括《梦溪笔谈》载道:“旧俗正月望夜迎厕神,谓之紫姑。亦不必正月,常时皆可招。余少时见小儿辈等宋则召之,以为戏笑。……近岁迎紫姑仙者极多,大率多能文章歌诗,有极工者……多自称‘蓬莱谪仙’。医卜无所不能。棋与国手为敌。”[18]苏轼在《天篆记》亦云:“江淮间俗尚鬼。崴正月,必衣服箕帚为子姑神,或能数数画字……以箸为口,置笔口中,与人问答如响,”箕帚能吐人言,自称天人,姓李名全,字德通,“著篆字,笔势奇妙,而字不可识。”[19]北宋士大夫笔下的紫姑已经不再是那个受气的小妾,而成为一名仙风道骨的谪仙了,琴棋书画皆为精妙。
紫姑深受宋代士大夫阶层的欢迎,主要是因为紫姑能预知未来、并有在盘沙上写字预示古凶即扶乩的功能迎合了士人渴求仕途顺利的需要,因而得到这一阶层的重视。另一方面,仅仅精于蚕桑之道且只能在正月十五才得迎请的紫姑也远远不能满足文人士大夫的这种要求,所以不得不加以改造。最重要的是当朝皇帝真宗尊崇道教,朝野上下崇仙好道之风大盛,而文士之间又喜吟诗唱酬,于是紫姑一改前貌,成为一位招之即来并具有工文善诗等文人色彩,并仍能以扶乩预占未来的谪仙。显然这时的紫姑已经是文士特色浓厚,十分符合该阶级标准并能满足其需要的神道了。
在文人笔下,除了谪仙以外,又有自称天帝之女的紫姑出现。她不仅容貌出众,而且才艺双绝。如《梦溪笔谈》载:
景祐中,太常博士王纶家,因迎紫姑,有神降其闺女,自称上帝后宫诸女,能文章,颇清丽,今谓之《女仙集》,行于世。其书有数体,甚有笔力,然皆非世间篆隶……其家亦时见其形,但自腰以上见之,乃好女子,其下常为云气所擁。善鼓筝,音调凄婉,听者忘倦。[20]
类似的记载又见于《岁时广记》所引《三仙杂录》序:
天圣壬申正月岁望……祷赛紫姑……神凭物以应,降之筵几……顾予从容而呼日:“我天之令女也(令女乃三仙谦以自呼),名隶仙籍,慎无以神命我,以君世积余庆,骨气稍异,因来耳。”……骇乎篆隶各精,音律俱善,伎乃巨细,无问不能。谓古凶之由人,谓善恶之由积。抚弦扣铁,无郑卫之淫,赓歌和诗,有风雅之妙……。[21]
紫姑由深受虐待的小妾一变而贵为天帝之女,其演变之迹在文献中也略可寻绎。这便是传说中的帝喾之女。成书于南北朝时期的道教典籍《洞览》载道:“帝喾之女将死。遗言我生平好游乐,正月可以衣见迎。”[22]帝喾是远古传说中的帝王,其女自然尊贵。迎请的日期与民间迎紫姑的日期正相吻合,很容易附会,因此紫姑便从而显达了。
严格说来,无论是天帝之女,还是李全、蓬莱谪仙之流,都已不是本来的紫姑了,他们不过是文人士大夫为满足自己的旨趣与要求而加以改造出来的作品而已。这种情况发展到南宋,紫姑的记载更加繁复怪异。或是近代名人文士,或是仙人道士,千奇百怪,不一而足。如南宋初郭彖《睽车志》云:“岳侯死后,临安雨溪寨军将子弟因请紫姑神,而岳侯降之。大书其名,众皆惊愕,请其花押,则宛然平日真迹也。”[23]南宋初张世南《游宦纪闻》载:“世南少小时,尝见亲朋间有请紫姑仙。以筯插筲箕,布灰桌上画之。有能作诗词者,初间必先书姓名,皆近世文人,如于湖、石湖、止斋者。”[24]文人士大夫的迎请紫姑内容已脱离了民间传统习俗,完全变成经常性的扶乩活动。对此,明初陶宗仪在《辍耕录》中总结道:“悬箕扶鸞召仙,往往皆古名人高士来格。”[25]正因为如此,明清靖乩仙大都直接称降仙或召仙,而不再假紫姑而迎了。这个内容与本文无关,不暇赘言。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紫姑不但有了姓氏,而且还有了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北宋元丰四年正月朔日,黄州郭氏进行了一场很神奇的降神活动:
衣草木为妇人,而置筯手中,二小童子扶焉。以筯画字曰:“妾,寿阳人也,姓何氏,名媚,字丽卿。自幼知读书属文,为伶人妇。唐垂拱中,寿阳刺史害妾夫,纳妾为侍书,而其妻妬悍甚,见杀于厕。妾虽死不敢诉也,而天使见之,为直其冤,且使有所职于人间。”[26]
这个记载见于苏轼的《子姑神记》。这位叫何媚的女神与紫姑生平相似,都是小妾出身,且死于厕间,只是贵为刺史小妾,且聪明伶俐,多才多艺,不但能“诗数十篇,敏捷立成,皆有妙思,杂以嘲笑”,而且和《道调梁州》曲翩翩起舞。
苏轼还有一篇《仙姑问答》的文章,记载何媚又叫三姑,她自称是曼卿之徒,父亲是商人,见她幼有异禀,遂送她到州人李志处修学,因而博通《九经》。后来嫁伶人为妻,又洞晓五音云云。[27]这篇文章解释了何媚为什么有才思、擅歌舞的原因。虽然苏轼的两篇文章径言紫姑为唐朝垂拱时人,并加进了因博览全书、能歌善舞而被寿阳刺史强夺为妾等情节,但仍可看出何媚由《异苑》紫姑演化而来的痕迹。
紫姑何以在此时俗呼为三姑?史无明文记载,或许与《三仙杂录》之三仙的说法有关。古时常以仙姑呼女仙,三仙既排行为三,大概有三仙姑之称,紫姑之为三姑可能从此而来。
宋时迎请紫姑之俗较之唐朝地域范围更为扩大,向南已传至广州、福建一带。迎请方式则沿袭旧俗,大致分两种:一种制作偶像,即衣草木为妇人,如《子姑神记》所云;一种以物替代,或用饭箕,或用掃帚,如《天篆记》所云。二者相通之处都是要用笔或箸在盘粉写字来显示吉凶。而迎请紫姑者以男子居多,所问多与功名、诗词有关。如《夷坚志》载周权知西安县时经常招致紫姑神,“每谈未来事,未尝不验。尤善属文,清新敏捷,出人意表。”[28]又载莆田人方翥于绍兴丁巳秋赴试,迎请紫姑神“以题目为问。神不肯告”,方翥再三请求,“乃书‘中和’二字。”[29]还载有栗七官人迎紫姑降诗,协助官府捉获杀人凶手等等。[30]至于迎请紫姑吟诗酬唱的事例则多不胜举。
其时士人沉湎于迎请紫姑而卜问前程的做法,引起某些有识之士的指摘。陆游《箕卜》云:“孟春百草灵,古俗迎紫姑。厨中取竹箕,冒以妇裙襦。竖子夹扶持,插笔祝其书。俄若有物凭,对答不须臾。岂必考中否,一笑聊相娱。诗章亦间作,酒食随所须。兴阑忽辞去,谁能执其祛。持箕畀灶婢,弃笔卧墙隅。几席亦已撒,狼籍果与蔬。纷纷竟何益。人鬼均一愚。”[31]陆游以流畅通俗的语言生动形象而具体地描绘了迎紫姑的习俗,同时说明迎请紫姑作为一种娱乐活动未尝不可,但是耽于此事而竞相奉迎则流于愚昧。
宋代迎请紫姑卜问心中之事也成为妇女的一项单独活动。北宋元丰人刘弁《次韵和彭道原元夕》诗云:“大奴听音住屋隅,小女行卜迎紫姑。”欧阳修《暮山溪》词云:“帝城今夜,罗绮谁为伴,应卜紫姑神,问归期,相思望断。”南宋吴郡(今苏州)还有妇女祭祀紫姑的习俗,严禁男子在场。如《吴郡志》云:“(十二月)十六日,妇女祭厕姑,男子不得至。”[32]另外近人周振鹤的《苏州风俗》描写道,近代正月十五迎紫姑“多为闺女雅事”,又载吴地歌谣“媚灶家家治酒筵,妇司祭厕莫教前”云云[33],应是古风的遗留。看来苏州一带在每年有十二月十六日祭厕姑及正月十五迎紫姑两项女子的活动。
三
元明时代,紫姑神的形象与宋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如元刻本《新编连相搜神广记》后集载道:“紫姑神者,乃莱阳县人也,姓何,名媚,字丽卿,自幼读书辩利。于唐垂拱三年,寿阳刺史李景纳为妾。其妻妒之。遂阴杀之于厕。自此始也。紫姑神死于正月十五日,故显灵于正月也。”[34]这条内容没超出《子姑神记》的范围。明代的《增补搜神记》、《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历代神仙资治通鉴》都以此为蓝本,这应是元明时相当固定的紫姑神形象。
不过自元代开始,唐宋人笔下鲜见言及的紫姑本来的蚕桑职掌,又重被赋予,成为妇女的蚕桑之神,直至清末,紫姑始终一直兼厕神与蚕桑神的两重身份。元马臻《村中书事》诗之一:“村妇相逢还笑问,把蚕今岁是三姑?”明初高启《养蚕诗》云:“三姑祭后今年好,满簇如云茧成早。”又明人高道素《上元赋》云:“占农事兮祝青女,卜蚕功兮祈紫姑。”紫姑早在南北朝时即为蚕桑神,至唐宋时士人因关切功名而无视于此,但在民间可能依然保存此种遗风,所以才能在元明时东山再起、卷土重来。至清代此风仍相常普遍。另外还产生了这位蚕神一分为三的说法。清中叶的翟灏《通俗编》引《月令广义》文曰:“凡四孟年大姑把蚕,四仲年二姑把蚕,四季年三姑把蚕。”[35]
另外,在三姑的基础上紫姑又演变出了坑三姑娘的俗称。道光时人顾铁卿记载吴中风俗的《清嘉录》有“接坑三姑娘”一条,其云:“望夕迎紫姑,俗称接坑三姑娘,问终岁之休咎。”[36]清人顾张思《土风录》卷一亦载有接坑三姑娘事。这一说法显然已经相当普遍。神魔小说据此铺陈成为一段故事,在《封神演义》中,坑三姑娘本是三仙岛的三名女仙,因助纣为虐被元始天尊处死,后来姜子牙建坛封神,封之为坑三姑娘之神,赋予了明确职责——掌管人间生育。紫姑化身为三名女仙则应是承受大姑、二姑、三姑的影响。[37]
由于扶乩迷信的盛行,这一时期男子们卜问前程往往直接求助于所谓仙人,迎紫姑习俗渐渐成为妇女们的专利,迎请时严禁男子在场。紫姑的凭依或是草人,或是簸箕。明末崇祯时人刘侗的《帝城景物略》云:“望前后夜,妇女束草人,纸粉面,首帕衫裙,号称姑娘,两童女掖之,祀以马粪,打鼓,歌马粪芗歌,三祝,神则跃跃,拜不已者,休,倒不起,乃咎也。男子冲而仆。”[38]这段文字与《异苑》描述的迎紫姑方式颇为近似,显系此风遗留。只是扶草人者由男童变成了女童,男子出现草人即扑倒不起,可见明时迎紫姑严禁男子在场。除扎草人迎紫姑外,很多地方用箕迎请。清嘉庆人张澍的《续黔书》云:“今黔之各郡,不闻有此俗,独玉屏于元宵,小儿女用帕巾蒙筲箕,簪以花朵,两手托之,问众事。盖犹是楚之遗风也。”[39]晚清著作《集说诠真》亦载上元前夜妇女用粪箕迎厕神,饰以钗环、花朵,箕口插银钗,供在坑厕。又设供案,点烛焚香。小儿辈对之行礼。案上摊着糁白米,银钗即在米上乱画。迎请时间略有差异,迎请妇女身份略有不同,则是由文化差异造成的。
宋时女仙身份的紫姑神在清代也有出现,而且下凡人间,也凡夫俗子发生了爱恋之情。袁枚的《子不语》讲述一青年书生尤琛,偶过湘溪野外,见庙塑紫姑极美,赋诗以表爱慕之意,当夜紫姑前来相就,自称上清仙女,偶谪人间,司云雨之事。俩人相亲相爱过了几年,尤琛因而飞黄腾达。一日紫姑别去,约定15年后再续前缘,后果如所言。[40]按:历代记紫姑事者从未见到紫姑立庙的记载,当是小说家言。
在流传过程中,紫姑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区有不同的称呼。如唐代有七姑之说,宋代吴郡称厕姑,明清以后的称呼更是多样化,徐道的《历代神仙通鉴》云:“神死于元宵,故独显灵于正月。今谓之扛壁姑。”[41]清末俞正燮的《癸巳存稿》云:“今苏州有田三姑娘。嘉兴有灰七姑娘,皆紫姑类。”[42]广东有俗语有“厕坑姑,易请难送”,则称其为厕坑姑等。
四
综上所述,可归纳为以下几点:
(1)紫姑最初是南北朝时江淮某些地区民间信奉的蚕桑之神,后逐渐传至全国。传说中的她,生前是位勤劳的农家女子,因身为小妾,饱受大妇的欺凌与虐待,正月十五感愤身亡。其身世得到世人的同情。根据《异苑》所述,迎请紫姑的活动内容,最初应是以妇女为主,但并不严禁男子在场。唐代流传渐广,成为从多卜筮的一种,两宋时进入文士阶层而失去蚕桑之神的本来面目。明清时代再度成为民间妇女的活动,恢复了蚕桑之神的本来身份。紫姑的产生与流传,不但反映了广大下层妇女对其境遇的强烈不满,而且体现了民众同情弱小的善良本性。
(2)北宋初期,由于封建统治者崇奉道教,崇仙好道之风十分盛行,尤其是士大夫阶层崇仙之余喜欢附庸风雅,道将仙道与其旨趣相融合,赋予紫姑以具有文士品格的女仙形象,使其身份由小妾一跃而为天帝之女。紫姑能凭物而降、写字显示吉凶的禀赋更引起希冀仕途发展的士大夫们的浓厚兴趣,故此紫姑在士人中风行一时。经过文士的加工和改造,产生了一大批百艺俱精、深奥莫测的紫姑形象,由此大大助长了扶乩迷信的风气。
(3)大约在唐宋之际,紫姑有了具体的姓名,由于苏轼《子姑神记》,及《搜神广记》等的影响,紫姑即何媚的传说广为流传,并为道教纳入自己的神道系统,成为正式的厕神。元明清时代,紫姑一分为三,变成女仙三姐妹,而在《封神演义》中又被戏剧性地安排了一个主管人间生育职掌。但是在民间,人们仍把她奉为蚕桑之神信仰。
(4)无论是作为蚕桑之神,还是作为厕神,紫姑始终属于民间信奉即所谓淫祀,从未进入国家祀典。究其原因有三:首先,紫姑出身卑贱,受大妇迫害而死,与传统概念提倡的忠孝节义无关,故而统治者不加提倡。其次,紫姑不过是个厕神,又无具体职掌,可以说是有名无实,这样一位神道实在可有可无,大可不必费力宣扬。即使民间尊她为蚕桑神,但国家祀典里自有掌管农业的后稷,也无必要提倡紫姑。再次,迎紫姑的习俗自两宋以来受到扶乩迷信的冲击,统治者出于巩固政权的需要曾多次下令禁绝扶乩降仙之术。岳珂的《愧郯录》载有政和六年正月二十三日皇帝诏书:“近来京师奸滑狂妄之辈,辄以箕笔聚众立堂……可令八厢使臣逐地分告示,毁撤焚弃……”。[43]《元典章新集》云:“祈神赛社,扶鸾祷圣,夜聚明散,已尝禁治。”[44]明人俞汝楫的《礼部志稿》亦载:“宜令各该巡城监察御史及五城兵马司并锦衣卫巡捕官,逐一搜访,但有扶鸾祷圣驱雷唤雨捉鬼耳报,一切邪术人及无名之人,俱限一月内尽逐出京。”[45]紫姑未免受到连累。
原载(《古代文献研究集林》第3集,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近年收入《中古文史存稿》,科学出版社2019年),引用时请核对原书。
注释
[1]许地山:《扶箕迷信的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0页。
[2]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辑释》(修订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532-538页。
[3](宋)李昉:《太平广记》卷292“阿紫”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327页。
[4](清)褚人获:《坚瓠集•秘集》卷1“坑三姑”条,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影印本,第7页。
[5](清)俞樾:《茶香室续抄》卷19“三姑”条,俞樾:《春在堂全书》,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刻本,第20页。
[6](晋)干宝著,胡怀琛标点:《搜神记》卷5“丁姑”条,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37页。
[7] 陈延进:《厦门之新年风俗》,《民俗》1930年第53、54合期。
[8] (宋)李昉:《太平广记》卷293“张诚之”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335页。
[9] 张文焕:《闽南正月的风俗》,《民俗》1930年第68期。
[10](梁)宗懔:《荆楚岁时记》“正月十五”条,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6页。
[11] 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辑释》(修订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534页。
[12](梁)宗懔:《荆楚岁时记》“正月十五”条,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6页。
[13] (宋)李昉:《太平广记》卷158“支戬”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141页。
[14](唐)段公路:《北户录》卷2“鸡卵卜”条,《中国风土志丛刊》第62册,扬州:广陵书社,2000年影印本,第57页。
[15]宗力、刘群:《中国民间诸神》“二郎神”条,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421页。
[16](明)冯应京辑,戴任增释:《月令广义》卷5“正月令”,万历三十年梅墅石渠阁本,第28页。
[17](清)黎庶昌:《玉烛宝典》卷1“正月孟春”条,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59页。
[18] (宋)沈括:《梦溪笔谈》卷2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39页。
[19] (宋)苏轼:《苏轼文集》卷12《天篆记》,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407页。
[20] (宋)沈括:《梦溪笔谈》卷2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39页。
[21](宋)陈元靓:《岁时广记》卷11“祷天女”条,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19-120页。
[22](清)黎庶昌:《玉烛宝典》卷1“正月孟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60页。按:《洞览》,《岁时广记》引作《时镜洞览记》,当是一书。引文略同,惟《岁时广记》末句引作“正月十五可来迎我”。
[23](宋)郭彖:《睽车志》卷1,(元)陶宗仪编:《说郛三种》卷11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439页。
[24](宋)张世南:《游宦纪闻》卷3,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22页。
[25](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20“箕仙咏史”条,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元明史料笔记丛刊本,第245页。
[26](宋)苏轼:《苏轼文集》卷12《子姑神记》,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407页。
[27] (宋)苏轼:《苏轼文集》卷72《仙姑问答》,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314页。
[28](宋)洪迈:《夷坚志•支志景》卷13“西安紫姑”条,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928页。
[29](宋)洪迈:《夷坚志•支志戊》卷2“方翥招紫姑”条,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065页。
[30](宋)洪迈:《夷坚志•支志庚》卷2“新建信屠”条,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147-1148页。
[31](宋)陆游:《剑南诗钞》卷下,上海:中央书店,1935年,第98页。
[32](宋)范成大:《吴郡志》卷2“风俗”条,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4页。
[33]周振鹤:《苏州风俗》,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第32、52页。
[34](元)秦子晋:《新编连相搜神广记》后集“紫姑神”条,中华再造善本,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
[35](清)翟灏:《通俗编》卷29 “三姑把蚕”条,北京:东方出版社,2013年,第547页。
[36](清)顾禄:《清嘉录》卷1“接坑三姑娘”条,《中国风土志丛刊》第34册,扬州:广陵书社,2000年影印本,第91页。
[37]这一影响南方民间仍有遗存。宗力、刘群:《中国民间诸神》“紫姑”条:“南方民间有以木板刻坑三姑娘像者,上有三女并列,印于红纸,祀于厕壁。”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1987年,第425页。
[38](明)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卷2“春场”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01页。
[39](清)张澍:《续黔书》卷2“紫姑”条,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丛书集成初编本,第26页。
[40](清)袁枚:《子不语》卷10“紫姑神”条,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76-177页。
[41](明)徐道:《历代神仙通鉴》卷14“孙思邈剧论天人,周隐者明知祸福”,上海:江东书局石印本,第4页。
[42](清)俞正燮:《癸巳存稿》卷13“紫姑神”条,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417页。
[43](宋)岳珂:《愧郯录》卷6“仙释异教之禁”,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84页。
[44]《重校元典章新集》刑部卷19“禁治聚众祈赛神社”条,法律馆重校杭州丁氏藏木刻本,光绪戊申年,第43页。
[45](明)俞汝楫:《礼部志稿》卷45马文升《覆奏四事疏》,四库全书珍本初集本,上海: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本,第7页。